诺兰:没有英雄的《敦刻尔克》
与宣传方刻意强调的“战争大片”不同,诺兰认为这部新作并不能被归到《拯救大兵瑞恩》等战争片的传统中。没有贯穿始终的英雄人物,也没有很多炮火纷飞的血腥镜头,善恶的二元对立被取消了,关于人性的讨论也无法构成其主题。它甚至也不是一部“反战”电影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刘远航
资料图:电影《敦刻尔克》剧照
诺兰来华的行程中,最令外界关注的是他和吴京的对谈。有人奚落有人期待。但是,那场对谈并没有发生。诺兰如约出现在《敦刻尔克》的交流会上,吴京却临时取消了这次行程,现场的中方嘉宾只剩下《建军大业》的监制黄建新。诺兰刚刚度过了自己的47岁生日,在台上,他依旧一副西装革履的打扮,很少在言谈举止间流露过多的情感。
这是8月下旬的一个下午。距离新作《敦刻尔克》在北美上映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但直到9月1日,这部被宣传方称为“战争钜献”的电影才会与中国影迷见面。
在此之前,本来有些沉闷的大陆暑期档已经因为创下票房奇迹的《战狼2》而热闹了很久,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吴京也成为很多人心目中的“传奇”。对于早已在商业片领域“封神”的这位英国导演诺兰,一些人则表示怀疑,发现这部电影既不商业,也不主旋律,不禁询问“诺兰是谁?”
一位观众在首映当天的观影过程中睡着了,有些熟悉诺兰以往作品的粉丝同样有些心里没底。不同于《星际穿越》《盗梦空间》和“蝙蝠侠三部曲”,在这部影片中,没有虚构世界里那种堪称奇崛的想象力。这一次的《敦刻尔克》,诺兰回到了历史的真实空间。
“每一部电影都是在之前学习的基础上,去克服新的挑战和问题。有一些问题可能通过这个电影能够得到回答,还有一些问题可能是要等到之后的电影来回答。”诺兰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道。
拥有英美双重国籍的他,被认为是好莱坞最具个人风格的导演,“深刻”“烧脑”都已成为诺兰电影的重要标签。在商业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之后,诺兰在投资上早已没有后顾之忧,但这一次,他决定用好莱坞的投资来拍摄一部“英国式”的电影。
资料图:电影《敦刻尔克》海报,历史的多种面孔
与宣传方所刻意强调的“战争大片”不同,诺兰认为自己的这部新作并不能被归到《拯救大兵瑞恩》等战争片的传统中。没有贯穿始终的英雄人物,也没有很多炮火纷飞的血腥镜头,善恶的二元对立被取消了,关于人性的讨论也无法构成其主题。它甚至也不是一部“反战”电影。
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英国人,诺兰从小便熟知敦刻尔克大撤退的重要性。这个重大历史事件被纳入了英国的文化记忆之中,“敦刻尔克精神”成了坚忍不懈的代名词。当然,对于敦刻尔克的理解仍然存在很大的差异。很多人觉得,撤退的成功主要取决于驾驶自家小船参与营救的英国民众,也有人声称,为了掩护友军撤退而阻截德军的法国军队才是成功的关键。还有一些人则对这个事件的历史意义表示怀疑,认为不过是一次尴尬的溃败而已,逃脱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德军本身的决策失误。
历史的多种面孔让诺兰着迷,而自己家族的历史则让他对这次事件有某种天生的亲切感。他的祖父曾是英国皇家空军的一员,驾驶过兰卡斯特轰炸机,在二战中阵亡,并葬在了法国北部的亚眠。从小时起,诺兰和他的弟弟乔纳森便常常听他们的父亲讲起二战的故事。
“在很小的年纪便失去了自己的父亲,讲述这段历史变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也让二战与我们这一辈有了一种强烈的联结。”诺兰在与弟弟乔纳森的对谈中这样说道。在《敦刻尔克》中,道森先生的角色便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诺兰对于父辈的记忆。
而让诺兰本人念念不忘的则是22年前的一次经历。他曾与妻子艾玛一同驾驶船只穿越英吉利海峡,到达了敦刻尔克海岸。那时候,诺兰做着一份枯燥的办公室工作,横渡海峡的艰难体验则让他感到兴奋,尽管刺骨的冷风和19个小时的跋涉让他筋疲力尽。他意识到,在历史书中对撤退时英国民众跨海营救的简略描述背后,曾经有过很多难以想象的艰辛。
2014年,结束了《星际穿越》 的拍摄后,诺兰曾去亚眠拜望过祖父的墓碑。此后,他花了很大经历阅读过约书亚·列文所写的《敦刻尔克:被遗忘的多种声音》,并跟随作者一起拜访了很多当时参与这次撤退的老兵。在诺兰看来,一旦被历史所书写,这些老兵便成了英雄,但他们的记忆与人生故事却也因此凝固,被历史所裁剪。
在对当时的历史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之后,诺兰发现了更多与惯常印象不同的地方。战争中的士兵并不一定能在第一时间知道战争的进展,他们需要报纸和广播来告诉自己战争已经结束。
沿着这种战争参与者的心理与视角,传统战争片中善恶与敌我的二元对立也失去了合理性。德军的形象被隐匿起来。绝大多数时候,提到他们,往往只有“敌人”等字眼。只有在电影的最后,才隐约出现了敌军的形象。“在这个电影当中不一定能看到 ,我希望在展现真实事件的时候制造一种悬疑感,或者说能够让你在演员的表演中得到一种逃避现实的体验。”面对采访,诺兰这样回应。
最终,诺兰借助种种方式,将那个封尘已久的历史事件重新打捞,并剥去附着其上的种种尘垢。在影片的开头,诺兰表示要将这部作品献给那些参与敦刻尔克撤退的人们。值得注意的是,在提到敦刻尔克的时候,诺兰用了复数来表述这次历史事件的不同面孔。
时间和时间的可能性
于是,作为历史事件的敦刻尔克大撤退被还原成无数的历史时刻,故事性在诺兰的微观视野中消散了,这些都与整部影片的叙事结构产生了呼应。
与以往一样,诺兰在这次创作中仍然展现出对于时间的剪裁与结构能力,整个故事的发展分成了三个切面,分别是陆地上的一周、海上的一天和空中的一小时。这样的处理也来源于诺兰对于战争中人物心理的理解。
在他看来,漫无目的地等待救援的40万士兵,前去营救的英国民众和空中飞旋的空军对于时间的感受都是不一样的,而影像的魔力则可以将三条线互相缠绕,这样的分叉叙述避开了传统的叙事模式,将故事的高潮拆解开来。
对于叙事结构的迷恋几乎贯穿于诺兰整个的电影生涯中。从最早的几部短片开始,诺兰便以他独特的叙事方法赢得了观众的瞩目,甚至产生了“诺兰结构”这样的说法。记忆、梦境和时间成为他的作品中最常见的几种母题,无法逃离的叙事迷宫如同宿命的隐喻,困扰着他的主人公们。
在《记忆碎片》和《盗梦空间》等代表影片中,诺兰一次次地拓展着想象力的边界,他的虚构世界越加繁复,技法却依旧精确。而这一次,对于时间的裁剪仍然老到,历史题材对于真实与现实的要求也没有对他的创作构成束缚。
为了呼应这种叙事结构,诺兰运用了一种特殊的音乐形式。事实上,早在剧本完成之前,他便开始思考音乐与叙事结构的关系。而在此前的作品中,诺兰便多次运用过他所钟爱的这种谢泼德音调(Shepard Tone)。
在2006年拍摄《致命魔术》的时候,诺兰便向当时的配乐师大卫·朱利安问起是否有一种无限上升的音乐形式。这种听觉意义上的幻象深深地吸引住了诺兰,并在他的《黑暗骑士崛起》《盗梦空间》和《星际穿越》等多部作品中都有所应用。
这一次,这种音乐形式几乎从影片的一开始便与影像一道,将现场的观众带入了涣散的时间迷宫之中。诺兰将这种效果称作“雪球效应”,故事与音乐的共振越来越强,直到观众无法承受。
观影结束之后,有人感到晕眩,并在影片结束时产生了强烈的不适感。有的观众则早早地便迷失在叙事结构之外,在影片结束时才忽然从梦境中醒来。还有的观众则感到长久的颤栗,沉浸在影片的强烈节奏之中。
故事到影像为止
在最初进行架构的时候,诺兰甚至想过抛开剧本,直接进行拍摄。但这样的想法遭到了妻子艾玛·托马斯的反对,后者也是本片的制片人。于是,诺兰还是决定写出剧本,尽管只有短短的76页,角色的台词也少到往往只有几句话。在他看来,过多的台词让影片看起来像是舞台剧。
在拍摄完《星际穿越》之后,诺兰发现台词对于叙事的可能性几乎已经穷尽了。“我只是想要把已经尝试过的这些创作方法抛在一边,我几乎已经厌倦了那种角色借助台词解释自己行为的方式。”他这样阐述道。
诺兰决定做减法,像默片时代的电影那样依托影像本身讲述故事。“我想要做的便是回溯到我所钟爱的默片时代,那时候的创作者找到了一种方式,让观众在影像的框架内去感受和生发想象。”
为此,他坚持使用笨重的IMAX摄影机完成了70%的拍摄工作。“我们想把影片做成壮阔的奇观。但我们同时也想把它做得实验性一些。所以IMAX是最合适的方式。”
在宽大的屏幕中,个人在战争中的无力感也被放大。在这种处境里的人们时刻面对着一种“影像层面的悖论”。“海滩如此宽阔平坦,但英国舰队却无法进入。船只就在那里,但水里的士兵无法进入。防波堤就那样伸入海中,人们仍然无路可退,逃无可逃。”诺兰这样解释道。
在3D拍摄越来越普遍的背景之下,诺兰对于胶片的坚持几乎有些不合时宜,但他却显得从容不迫,如同一个老派的电影传统主义者,在商业片的裹挟中,坚持着对电影形式本身的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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